温暖的雪崩

   

深夜里淅淅沥沥下起了雨，带着些许凉意。算算日子，只过两天就是秋分，也许是秋意在趁着夜色，悄悄潜入夏天的缝隙里。

 

千玺下楼前没想到要撑伞，蹲在院子的草坪里喂猫的时候，被渐大的雨淋的有些发愣，身边的小猫咪舍不得地上的食儿，也不顾雨淋湿它皮毛，努力的吃着。

 

戴上了卫衣的帽子，他伸手用巴掌替这只小白猫挡住了脑袋，雨敲在他手背上，有些酥酥麻麻的触感。

 

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，屏幕隔着衣物，亮起隐隐约约的光，小猫咪似乎是被吓到了，易烊千玺轻轻拍了拍它的头。

 

“睡了吗？”

 

发来的是王俊凯的信息，时间显示是刚刚，屏幕上方是凌晨三点。

 

上一条明明还是他十一点在睡时发来的晚安，千玺愣了愣，保持着一只手给猫咪遮头挡雨的姿势，一只手费力的腾出来打字，整个人尽量重心往前的蹲着，用背挡住往手机屏幕上掉的雨。

 

“没。”他言简意赅的回。

 

“又失眠了啊。”

 

“嗯。”

 

他先前晚上总失眠，常常彻夜不眠白天倒头昏睡，王俊凯和他聊着聊着也就慢慢了解到了，总劝他规律作息，每天定点催他睡觉轰炸起床，他拗不过，失眠的情况已经好转了不少。

 

“你怎么没睡？”他问他。

 

“我弟不舒服，起来照顾他。”

 

王俊凯坐在王源床边的地板上，房间的灯没开，把手机屏幕的设置键划开，调到了最暗。

 

“怎么了？”

 

“有些低烧，上吐下泻的。”

 

王俊凯轻手轻脚的把体温计取出来，又给他盖紧了被子，举着体温计对着月光看了好几遍，好半天才回信息。

 

“摸不清情况，出去看病有点麻烦。”他直皱眉。

 

王俊凯七岁父母离世，从那时起就一直在被亲戚们踢皮球一样送来送去的养大，升上高中后寄养在了叔叔阿姨家，和表弟王源一起上学放学，两个年龄相当的男孩子说的上话，作天作地，也玩的开心。

 

阿姨性格和王俊凯的妈妈有些相似，温和善良，待王俊凯千万般的好，视如己出。只是多了分怯懦，以至于王源的父亲，也就是他的叔叔，脾气越来越蛮横恶劣，一喝酒就爱打骂老婆他的亲儿子，看王俊凯更不顺眼。

 

阿姨逆来顺受，王源却是个大写的刚，偏不知道逆来顺受四个字怎么写，吵起架来护他妈也护王俊凯，逼急了他爹就开始打人。

 

初中的小子还没开始长个子，怎么干得过醉酒手下没轻没重的中年男人，王俊凯回回要在最后冲出来把王源死死按在自己怀里，结结实实一声不吭的挨上一顿打，才算收场。

 

这天阿姨出去上夜班，放学的时候下起大雨，两个人都没带伞，也不见人来送，王俊凯跑去初中部，把自己的外套往王源头上一盖把人送回家，催他洗完热水澡换衣服，才又换下自己湿透的衣服，赶回学校上高中部的晚自习。

 

王源瘦，又正是成长期，体弱多病的，他爸一下午都在家里，晚上雨稍停就出去喝酒了，王俊凯晚自习完火急火燎的回家，见他有些不舒服，冲了杯药灌下去按着人去睡，晚上不放心又起来看，果然人脸直发白，有些低烧，确定不了症状。

 

王俊凯皱着眉看床上的翻来覆去躁动不安的人，窗外的雨下又有些大，家离最近的诊所也有一段距离，凌晨贸然出门也不一定打得到车，他有些拿不定主意。

 

“多少度？”千玺发信息问他。

 

“三十七度八。”王俊凯定了定神，回他。

 

“低烧啊。平时身体怎么样？”

 

“不太好。”

 

“上吐下泻？”

 

“嗯。”

 

“人也躁的很，睡不着。”王俊凯给人拉了拉被子，补充道。

 

一通电话突然打了过来，屏幕上一个“玺”字亮起，他飞快接了。

 

这是他们互存电话之后的第一通电话，王俊凯平时打游戏也不开麦，反倒是千玺懒得打字，一个人开着麦嗯嗯啊啊的应付王俊凯飞起的手速。

 

“家里有藿香正气水吗？”千玺的声音低低的。

 

“嗯……有。我去找找。”王俊凯顿了顿，道。

 

“你先去吧，电话给他。”

 

王俊凯起身把手机贴在王源耳边，便跑出房间找药了。

 

不知道千玺在那边说了什么，拿着藿香正气水回来的时候听见王源轻轻的“嗯”了几声，王俊凯撇了撇嘴角，有些莫名其妙的嫉妒是怎么回事？

 

王源朝他看了看，眨了眨倦倦的眼睛，没有力气说话，王俊凯了然，拿回了手机，电话还没挂。

 

“问题不大，基本可以确定是肠胃型感冒。”

 

“藿香正气水给他喝了吧，会好受一点。”

 

“好。”王俊凯肩膀夹着手机，盘腿坐在地上开口服液瓶盖，直接灌进王源嘴里，把人苦的朝他直翻白眼。

 

“温度不太高暂时不用退烧，不要用胃药，腹泻继续严重的话再吃止泻。”千玺继续说。

 

藿香正气水起效很快，躁动的心烧被镇压的迅速，王源折腾的累，稍一缓解就沉沉睡去。

 

“这么简单，真的没事了哎。”王俊凯有些惊喜的给人拉上被子，离开了房间。

 

“嗯，先看一晚上吧。”易烊千玺垂着眼睛继续摸摸猫咪。

 

“千玺，你刚刚打电话跟他说什么了啊？”王俊凯按捺不住好奇。

 

“嗯？问症，寒热，吃了什么，心理感觉，腹泻情况。”

 

“你现在就好像医生啊。”回到自己的小阁楼，王俊凯站在窗前听的直发愣。

 

“……”易烊千玺沉默了一下，道：“我妈是医生，小时候经常跟着她上班。”

 

看起来爱笑爱闹粗枝大叶的男孩子，王俊凯却有着沉稳安静的内在，对人的观察细致入微。就比如他一瞬间就敏锐的察觉到了，千玺提到妈妈的时候，情绪有些低了下来。

 

隐约有了些不好的猜测，他的心也跟着沉了沉，但没有贸然开口询问。

 

“那你现在在干嘛啊？”王俊凯望了望窗外的雨。

 

“喂猫。”

 

“凌晨三点喂猫？”

 

“睡的浅，听见它在叫，睡不着了。”

 

“今晚怎么又失眠了？”

 

易烊千玺没出声，猫咪吃完了食，舔了舔自己湿漉漉的皮毛，又舔了舔易烊千玺替他遮雨的手。

 

“因为我妈。”良久，他才道。

 

王俊凯愣了愣，没有接话，等着他继续说。

 

“今天病情恶化了，可能还剩不到一年。”

 

“原本就是现在治不好的病，一直抱着多活一段时间的心态在治疗，乐观的话还有十多年，可是今天突然就告诉我只有一年了。”

 

“说起来也挺讽刺的。”

 

易烊千玺的声音平静无波，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。

 

想当像母亲一样的医生，不求什么济世苍生，只想像她一样温柔善良，一样妙手回春。

 

他一路跳级，想早些学习从医，亲手去治好妈妈，可是命运没给他机会，早早给她判下死刑，缓期执行。

 

医者不自医，渡人难渡己，曾救人无数的手，最后却救不了自己；从小到大的梦想，救不了给他梦想的初心，怎么不讽刺。

 

王俊凯站在窗前，觉得好难过。

 

千玺讲述的是他一直隐藏着的心结。他一直知道千玺的躺尸、沉默、不感兴趣、失眠以及停课背后必有一个沉重的原因，只是不愿贸然去问，在等千玺自己说给他听。

 

可就算做足了了解沉重故事的准备，讲述者慢慢道来时，他还是忍不住轻轻攥紧了拳头。

 

他又该有多难过，要看着血亲的生命一点一点随着时间消逝凋零，却束手无策。

 

总记得千玺一个人在花海里的场景，大片大片的紫色花海开的绚烂，只有他的背景是簌簌飘零的雪花，笛声轻轻缓缓，吹笛的浪凌飞是已经逝去的生命。

 

没有期盼，也没有在等待着什么，就那么安安静静、孤孤单单的躺着。

以至于后来每当他想起那种不吵不闹的孤独，就总是迫切的想听他说些什么，想听到他笑。

他总是像一只被逼急了的小狼，受了伤想要远远躲开现实的世界，疲惫又厌倦。你靠近他，他漠然以对，甚至只想撕碎身边一切。

千玺说他什么都不懂，他七岁父母双亡，怎么会不懂呢？他只是不想让千玺知道，不想兜售苦痛，不想平添内疚。

虽然有时候这个样子的千玺会让王俊凯有些生气，但是火气很快就会被心疼压制下去。

依旧黏着他，关心他的一切。两个人相距的太远，他做不到在他身边照顾他，可还是想做到能做到的全部，让他感觉被爱着，被在乎着，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差。

所以，每天和千玺说的，蓝天、日出、早餐、脏了的外套、班主任的唠叨，实际上与它们本身并没有太大关系，重要的只是，想和他说，想听他回复，哪怕只是轻轻的“嗯”一声，一个温柔以待的隐喻。

 

安静下来的小狼崽儿其实那么温柔，会在你有些难过的时候说“还有两年，一起吧”，会安安静静听你各种各样的聒噪，会在深夜去喂吵醒他的流浪猫。

他怎么舍得他难过。

 

该说些什么，千玺似乎也不想听到什么安慰的话。

 

耳中的雨声突然大起来，他皱着眉头看了看窗外明明在渐渐变小的雨势，脱口而出：“你那边雨好大，出去喂猫带伞了吗？”

 

“……没有。”

 

小白猫已经在雨势突然大起的时候跑开了，易烊千玺维持着蹲在原地的姿势，雨水打湿他的卫衣帽子，衣物吸了水，冰冷又厚重的贴在头上，他索性摘了帽子，任雨水顺着领口往下灌，身子被浇的透凉。

 

“别在外面淋雨，你快回去啊，感冒了怎么办！”王俊凯的语气明显的急切了起来。王源病了还有他这个当哥哥的还能照顾着，千玺却好像总是一个人住，身边没个亲人。

 

直接通话的好处就是，平时隐藏在文字里难以揣摩的情绪，能够被语气成倍的放大表达。

 

可能是他急起来的语气惊到了千玺，千玺愣了愣，很快答应了，快步往家走去。

 

手机里的雨声明显变得小了起来，王俊凯才稍稍放了心，语气缓和了不少，他继续催道：“你先去洗个热水澡吧，别冻着了。”

 

易烊千玺回了屋内，身上的雨水顺着身体淌下来，成了脚底的一摊水渍，折射银色月光。

 

“我……等热水烧好。”他深吸一口气，道。

 

“那你先擦擦。”

 

“嗯，好。”千玺嘴上应着，随手抽了块毛巾。

 

其实他家早就不用反应迟缓的老式热水器了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要撒这个莫名其妙的谎，也许是第一次通话，听见他无法掩饰的关切语气，总想让通话时间长一点儿，再长一点儿。

 

王俊凯变声期来的晚，老有些不爱说话，在游戏里交流也是打字多于开麦，时间一久，也喜欢上了文字表达态度的感觉，有足够的时间给他斟酌态度，打磨字句。

 

这天的他却直截了当道：“千玺，昨天我生日。”

 

“啊？”千玺愣住了，王俊凯所说的“昨天”，仅仅截止到3个多小时前。可是在3个小时前的24小时内，他根本对此只字不提。

 

“怎么不说？”

 

“因为之前没有什么需要外力帮助实现的愿望。”

 

七岁之后的王俊凯就不再过生日了，不买蛋糕，不吹蜡烛，不许愿望。

 

一是所关他人的愿望无法实现，血亲相隔阴阳，许一个愿推不开生与死的界限；二是关于他自己的愿望，有很多，有很远，他不知从何许起，倒不如凭自己的力量，在未来一点点实现。

 

“那现在呢？”易烊千玺问他。

 

“现在有啦。”王俊凯把手贴在冰冰的玻璃窗上，垂着眼道：“希望千玺以后能开心。”

 

相距太遥远，命运太坎坷，把自己的愿望扯到千玺身上，也许是因为关于他的未来他触碰不到，所以许一个缥缈的愿，期盼他实现。

 

易烊千玺愣了愣，没有答话。

 

“我知道现状很糟糕很难接受，你肯定不好受。” 王俊凯试探着道，“要振作起来不容易，我努力散发一些正能量给你好不好？” 

 

“……嗯，好。”

 

“我尽量。”

 

沉默了良久，易烊千玺攥紧了拳头又松开，松开又攥紧，终于出声答复。

 

“那太好啦。”

心里的不安落了地，王俊凯的嘴角终于勾了勾。他把贴在玻璃上发凉的手捏成了拳，温度在一点点回到掌心，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半天。

如果温度和声音一样，可以被通讯传递到牵挂的千里之外，那该多好。

 

“你的水烧好了没有？快洗澡。”王俊凯突然道。

 

“嗯。”易烊千玺回了神，恍惚的应了一声。

 

“那挂了，睡不着再找我聊天吧，我一时半会也睡不着。”

 

“好。”

千玺应的斩钉截铁，脚下的动作也快了起来，翻箱倒柜的找出套干净的衣服往浴室跑。

 

“别急啊，洗久一点。”王俊凯听他急切：“等着你行不行？”

 

“我先挂啦。”

 

“哦。”

 

易烊千玺心里疑惑的很，他表现的有那么急么？

 

窗外的雨还在下，干燥的房间里却有着温暖的气息。

他总在想，他的那个生病的弟弟，额头该有他掌心的触碰，递到手边的热水。

 

可惜他不是，他什么都不是，他也一样向他伸出手，即使天各一方。

 

十五岁时下起的倾盆大雨，淋他一身狼狈，他一直没有去寻找一个地方躲避风雨，也不去寻找一把伞，而是不疾不徐的淋雨走着，倒想看这场雨能下多久，能把他淋成什么样子。

 

半途他撑着伞出现，带着春日的风和夏天的太阳，无声无息的走在他身边，把伞下一方空间默默让给了他，让他觉得，他们可以一直，安安静静的并肩走下去，他是光，前路便是光。